形上学( Metaphysics,意思就是“在自然之后”),是哲学領域中最深奧、最富哲学思维的一个范畴。 它指哲学的基本法则,通过理性的推理和逻辑,研究抽象超验的本体或实体的核心问题,例如基础、前提、成因、第一原因和基本结构,存在的意义和目的,是一门探究隐含在世上所有现象背后“真实本质”(即“真理”)的学问。它的汉字译名,取自《易经》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,由日本人井上哲次郎翻译得来。
由于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,把他对逻辑、含义和原因等抽象知识的讨论,编排在他讨论物理学的书册《自然学(Physiká)之后》,并给予 “在自然学之后的书册” 的标签,而被拉丁学者误解为“超越自然学的科学”。但无论是从原文还是中文翻译,它的字面意义都差不多,都指向“超脱于物理世界之上的道理”。实际上,亚氏学习与自然相关的个别知识之后,便投入关于自然本质的研究,也就是形上学。
形上学也称为“第一哲学”,原因是笛卡儿在《第一哲学沉思录》(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)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三部分,用大树作比喻:第一部分是树根,就是形上学,是一切知识的奠基;第二部分是物理学,好比树干;第三部分是其他自然科学,以支叶比喻。
西方形上学有三个传统分支:(1)本体论:研究“存在”的主体问题,大致上回答”什么事物是真实存在”的问题,譬如说物体能否从虚无到存在,又从存在到虚无,凡事都有因果的主观性质量关系吗(与逻辑导引出的数学内涵的客观数量关系不同);(2)自然神学:研究神格或众神的客体问题, 譬如说人有没有天生的自由意志;(3)认识论:研究第一原则(首因)引发的有限与无限时空的前提主客观环境条件下,去证明“什么知识才是真实可靠”的问题。
西方形上学的发展历程
西方传统形上学的发展或研究对象,大致经历了古代“自然本体论”、中世纪“上帝本体论”,直至近代“理性本体论”的发展历程。 虽然思想史不乏有人怀疑其价值,哲学家对其关怀始终有增无減。
古代先哲从天人一体的神话思维挣脱,从自然客体探寻世界万物的本原时,正是“自然本体论”的体现。他们一方面要解释自然界中事物变化的理由,另一方面也以自然为典范,认为人间的秩序正是模仿天体运行而来,只是模仿得并不完美。但对认识事物的起源、方式、界限等问题并不追根究底,也缺乏近代科技的条件。
古希腊哲人之中,巴门尼德以理性逻辑推论“存在”,把“存在”比喻为均匀的球体(和中华文化的”太极“概念相似),体现出朴素自然的特征。柏拉图的“理念”和亚里斯多德的“形式”,应视为“自然本体论”向“上帝本体论”过渡的中间环节。当代形上学家批評亚氏哲学时,说他这门学科的对象虽是研究“存有物之所以为存有物”的客体,实际上是变相的“形上神学”,把本体论和自然神学乱混一通。
中世纪的西方是基督教信仰的時代,西方哲学渐与神学合流,逻各斯、纯形式、普遍理性等形而上学概念,被教廷有意识地偷梁换柱转化为”上帝“。柏拉图的两个世界,演变为天国与尘世、天人交战的观念,直到13世纪的士林哲学,才明显地以亚氏哲学為宗,其巨擘多玛斯(Thomas)虽曾坚持形上学的直接对象是存有物本身,但整个神学系統却以上帝作为存有界的终极原因,以信徒对上帝本体的崇信和论证,取代希腊哲人对自然本体的探求和认知,相信上帝创造和决定一切。
文艺复兴的曙光,照亮近代人性的解放,自然科学的成就充分展现人类理性的认知能力。于是,笛卡尔开创近代理性的本体论,以“我思故我在”的第一原理,从主体的“我思”出发,推论出“上帝”、“物质”两客体,构建新的西方形上学体系,开创近代主客观两分法的科学型“理性本体论”的先河。其后的斯宾诺莎、洛克、莱布尼兹等人,无不以理性构建思辨的形上学体系。
但亚氏哲学的实体观,仍然影响当时的理性主义或经验主义,所不同的是,前者继承康德将哲学限定为各学科的综合企图,以严密科学的演绎法维护重建唯物论形上学;后者则继承他“心灵塑造实在论”的主张,在尊重感官经验之下,由单方面的认知理性,转向多样丰富的意志、情感、欲望、意识等经验世界,由理性的乐观主义转向非理性的唯心论形上学。
于是,形上学再度沦为学者论战的焦点,一直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,逻辑实证论学者对其质疑便是典型。随着分析哲学、后现代主义等思潮兴起,西方哲学开始由形而上走向形而下,由本体走向现象,由先验走向经验,“解构形上学”的呼声在哲学界此起彼伏。世界存在的问题被转化为人如何以语言、逻辑的形式表达描述的语言问题,于是有了“现代语言转向说”。
海德格尔认西方传统的形上学,早已遺忘其真正課題,困陷在“存有-神學”(Onto-theology)的巢穴中,其本务应是理解“存有者的存有”(The Being of Being),即那使一切存有者展开存在活动的创造根源,而不是耽溺于某种表象思维中,以因果关系架构宇宙生存的神话或新式神学。
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说:“哲学意味着永远在路途中,没有不变的终极真理”。这种多元开放的相对哲学观,是西方现代哲学的宽容自由精神的体现,为现代社会对个体权利、价值、多元文化和信仰(甚至无神论者),对文化霸权、技术统治的抗拒,提供丰富思想基础。鉴于此,当代哲学家对形上学的态度,才由绝对排斥到宽容理解,开始重建形上学。
传统西方形上学,既然以探寻实体本质为研究对象,其本体论和实体主义的思维方式,理当以主客分立为前提。但实质上,西方形上学的研究方式,大致经历由古代的主客统一,到近代的主客分立,再到现代的主客统一的发展历程。
主客统一的人文方式,求客体“真”的客观科学精神与求主体“善”的主观人文精神的合一,既舍弃以主客分立为前提的科技数理工具理性,而在追寻主观目标上,由终极不变的绝对真理,转向确立多元开放的相对哲学观,却是中华哲学 的传统强项,西方哲学有必要在形上学借鉴东方的智慧。
重建中国形上学的路径
哲学是人的生命之根和存在之本,是人类构筑理想的精神家园。任何哲学研究的对象或问题,离开现实人生将毫无意义。古希腊哲学开启的求知爱智的理论取向,已隐含着对“人”的遗忘,其后追寻“本原”和“实体”的形上学进程中,越来越远离人世,压抑人的生命,为人类生活提供抽象虚幻的精神支柱。
中国哲学的缺陷在于知识论的缺失,而现代西方哲学的不足则是价值论的淡化。中西哲学恰恰可以取长补短,相得益彰,在相互渗透、相互激荡下,构筑未来的普世哲学 - 以价值论为本体和伦理学主导,以知识论为辅助的新型哲学体系。
形上学是中国哲学的基础与核心,由两个基本部分组成:一是本原论,二是人性论。子贡说过: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所谓“性与天道”,分别相当于人性论和本原论,乃形上学的传统课题。不过,人性是内在人心的呈现,“心”乃介于形而上下之间,可以体验和被体验,从这个意义上看,人心论也是中国形上学的组成部分。
本原论探讨宇宙之起源(即“宇宙论”)和世界之本相本体(即“本体论”)。中国先民认为,万物皆为天所生,这样“天”就成为中华文化最早表达宇宙本原的概念。春秋末年,老子首次提出具有哲学意味的“道”表达宇宙之本原、世界之本体。其后,孔子晚年提出 “易”的概念。儒家以善为定性,孔子的“易”、孟子的“天”和宋明理学的“道体”,其本性都是善。道家则以“自然”为定性,老子之“道”的本性为自然。佛教以“空”为定性,所以真如即空。
中国儒释道三家的人性论,无不以“德欲之辨”为出发点和归宿点,只是各家之“德”的具体内容不同而已。从历史上看,由这个核心问题引发两条发展脉络:一是春秋以前,把“欲”当成人的本能,并不具有抽象超越的意味,还不属于形上学的范围;二是老子和晚年孔子开创以“德”为“性”的新传统,建立一套形上学体系。老子首将“德”作为“人之为人”的内在本质,掘开义理的源头。孔子以“德”为“性”,孟子力主只有“四端”才是“性”,从而完成对传统人性论的根本转化,建构一套独特的“外在道德先验论”。宋明理学的“人性二元论”,事实上是将上述两个脉络,纳入一个统一的思想体系。
在本原论、人性论、人心论三个部分中,人性论承上启下,居核心地位。中国哲学是关于人生和社会的学问,而人性则是一切的根据。各种本原、本体概念性质的差异,事实上是各家对人性的洞察,建构自己的形上学体系。
在中国哲学中,道、天等各种超越概念,既是宇宙之本原,又是世界之本体,同西方形而上学相比,其重要特色是宇宙论与本体论合一。宇宙论是研究宇宙起源、演变的理论,本体论是探讨世界本原、本性和结构的学问。在哲学层面上,宇宙和世界两个范畴相当,都是天地万物的总称,所以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对象,只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,将二者混而为一是有充分根据。
中国古代哲学宇宙论,归为三种主要宇宙模式:
(1)宇宙产生于一个原始元点,万物都由这个元点生成系统。例如《太一生水》把宇宙的原始元点,称之为“太一”:“太一生水,水反辅太一,是以成天。天反辅太一,是以成地……”
(2)宇宙不仅来源于一个原始元点“一”,还对产生这个元点的母体,引进绝对的本体世界“道”。如老子说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。
(3)《易传・系辞》:“是故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。两仪生四象。四象生八卦。八卦定吉凶,吉凶生大业。”“易”(演变)为绝对的本体世界,相当于老子的“道”,“太极”即“太一”。“易有太极”有两层涵义:一是“易”含有“太极”,二是“太极”与“易”同在,二者之间不存在“生”与被“生”的因果关系。
同西方形上学相比,中国形上学的重要特色是体用一如,上下一贯。现代生物学证明,母亲基因会遗传给子女,而拥有共同祖先的族群,会携带相同的基因。由此推断,作为宇宙之母的奇点,应该蕴藏着万物的一切基本信息,或者说任何事物都会携带奇点的原始信息(此点符合现代天文学的宇宙论),这正是中国古代哲学家们的思维方式。他们认为,在产生万物的过程中,宇宙万物的产生者将自己的特性赋予万物,以成万物之性。
例如,老子把“道”与万物的关系,比喻成母子关系:“天下有始,以为天下母。既得其母,以知其子。”在这种宇宙论的基础上,本原论、人性论和人心论犹如高山流水,一贯而下。先哲还从这种堪称典范的形上学体系中,开展种种有关人生、伦理、社会、政治的学说,有效地避免西方哲学本体与现象脱节的弊病,为未来形上哲学开辟了一条可靠的发展道路。
近代以来,中国哲学家们试图建构新的形上学体系,以回应西方哲学的挑战,并发展中国哲学,成就卓著者仅熊十力、冯友兰、金岳霖、牟宗三几人而已。
熊十力融会贯通儒释两家,将陆王理学的”本心之学“发挥为绝对的本体,建构“新唯识论”的儒家形上学体系。他指出:“本心是绝对的本体”,而“仁者本心也”。新唯识论的宗旨是体用不二,本体与现象相即不离。宇宙一切原为大用流行,而这正是体的显现。
冯友兰吸收西方”新实在论“的观点,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建构儒家形上学体系。其新理学的主要概念有四个,即理、气、道体、大全。其中“理”是纯粹的形式,“气”是纯粹的质料,“道体”是理气合一之流行,大全是“一切底有”。新理学最终归结到人生境界问题:“理及气的观念,可使人游于‘物之初’。道体及大全的观念,可使人游于‘有之全’。这些观念,可使人知天、事天、乐天,以至于同天。这些观念,可以使人的境界不同于自然、功利、及道德诸境界。”
金岳霖从经验主义出发,重建形上学体系。其基本概念有三个:即道、式、能。“道是式 ― 能”,“式”类似于朱熹的“理”和亚里士多德的“形式”,“能”类似于朱熹的“气”和亚里士多德的“质”。他认为宇宙万物都是式与能的结合体,现实世界的发展变化是通过“式 ― 能”关系展开。他又把“道”表述为“无极而太极”,指出:“道无始,无始底极为无极”;“道无终,无终的极为太极”;“无极为理之为显,势之未发”;“太极为至,就其为至而言之,太极至真、至善、至美、至如。”
牟宗三哲学的主要任务,是建构一套道德形上学体系。他把康德的自由意志、道德自律与儒家的良知、仁体、心体、性体结合起来,将道德本体提升为宇宙本体。康德认为,只有”上帝“才有“智的直觉”,而人不可能有,而牟宗三认为“人可有智的直觉”,这就是内在的”良知“,还试图通过“有执的存有”和“无执的存有”的“双层存有论”,解决“转识成智”的人文问题。
总之,各家建构形上学体系的路径不同,熊十力主要借助于佛学唯识论,而冯友兰、金岳霖、牟宗三则主要引入西方哲学。就学术谱系而言,冯友兰接程朱理学之统续,而熊十力、牟宗三师徒则承受陆王理学之余响,至于金岳霖,似乎可以理解为“中国语境的西式哲学”。
总结
形上学并非是过时和错误的学科,如果能将体验性的因果关系式历史知识,作为必要的时间条件,再结合具有数量的相关知识,作为前提的空间情况,采用定性定量双管齐下的研究方式,就能透视世界万象,许多时空问题(尤其是社会科学领域)也就不难迎刃而解了。
形上学代表人类理性的最大企图,一种对主观存在界或客观经验界,给予终极合理诠释的努力。虽然,兩千多年來,它并未真正为其问题提供确定不移的答案,但已影响決定了文明历史的脚步,并且渗透到道德、科技、政治、经济各个层面,要求建立以人的全面发展的多元开放的丰富多彩的生活世界 。因此,形上学的价值不应受排斥,而应该肯定它在追寻终极真理的努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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